电梯数字无声地跳动着，从顶层宴会厅一路向下。
狭小的空间像一口冰冷的金属棺材，将林未晞与外界隔绝，也放大了她内心那片荒芜的回响。
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不是因为不舍，而是因为被彻底否定、被碾碎尊严的屈辱感，以及对自己过去两年眼盲心瞎的嘲弄。
她抬手，狠狠擦去脸上的湿润。
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里哭。
眼泪是留给在乎你的人的，而外面那些，不配。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一楼。
门缓缓打开，酒店大堂灯火通明，偶尔有晚归的客人投来好奇的一瞥。
林未晞深吸一口气，挺首脊梁，目不斜视地穿过大堂，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旋转玻璃门。
初夏的夜风带着微凉的湿气扑面而来，吹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激起一阵战栗。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单薄的订婚礼服，水蓝色的丝绸在夜风中轻轻摆动，像一片无所依凭的浮萍。
手机和手包都遗落在了那个噩梦般的宴会厅里，她身无分文，连叫一辆出租车离开都成了奢望。
去哪里？
回那个有王雅芝和林薇薇的“家”吗？
不，那从来就不是她的家。
一个地方，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在她脑海中微弱地亮起——她的个人工作室。
那是祖父留给她的老城区一套带小院的旧宅，也是她真正的心灵栖息地。
父亲早逝，她是祖父一手带大的。
祖父是位饱学的历史系教授，一生清贫，却给了她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和对传统文化最深切的热爱。
这套宅子，以及里面满屋子的书籍、收藏的各类文物标本以及修复工具，是祖父留给她的全部遗产。
毕业后，她没有进入体制内的博物馆，而是将这里改造成了属于自己的小小工作室。
一方面承接一些私人藏品的修复工作，另一方面，也在这里进行她最爱的古法工艺研究与再创作。
那些瓶瓶罐罐，那些泛黄的古籍，那些精巧的工具，在她眼里不是“破铜烂铁”，而是能与古人对话的桥梁，是流淌在血脉里的文化密码。
赵俊凯最初追求她时，也曾表现出对这里的好奇与“欣赏”。
现在想来，他那时看的，恐怕不是文物的价值，而是估算着将它们变现的可能吧？
心口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甩甩头，将这些念头强行压下。
现在，只有那里能收容她了。
高跟鞋早己磨破了脚踝，她索性脱掉鞋子，赤脚踏在微凉甚至有些硌脚的人行道上。
昂贵的礼服裙摆拖曳在地，沾染了灰尘，她也毫不在意。
路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她也浑然不觉。
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她真正的家。
走了不知多久，终于拐进了那条熟悉的、长着青苔的胡同。
夜更深了，只有几盏老旧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她走到那扇熟悉的、漆色斑驳的木门前，伸手去推。
门，纹丝不动。
是从里面闩上了？
难道有贼？
林未晞心中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蔓延。
她绕到院墙一侧，那里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凹陷，是她小时候和祖父的秘密——藏着一把备用钥匙。
她摸索着，指尖触到的却只有冰冷的砖石。
钥匙，不见了。
就在她心慌意乱之时，隔壁听到动静的王奶奶披着衣服走了出来，看到狼狈不堪的林未晞，吓了一跳：“未晞？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弄成这样？”
“王奶奶，”林未晞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门打不开了，钥匙也不见了……”王奶奶脸上露出同情和愤慨交织的神色：“哎呀！
你还不知道吗？
今天下午，你那个后妈，带着好几个人来了，说是帮你收拾东西，怕你订婚后就搬去赵家，这里闲置着不好。
他们……他们把里面的东西，搬走了好几大车啊！
我还以为是你知道的呢！”
轰——！
如同晴天霹雳，在林未晞脑海中炸开。
王雅芝！
她竟然敢！
林未晞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西肢冰凉。
她再也顾不得许多，退后几步，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那扇木门！
“砰！
砰！”
老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几下之后，门闩终于断裂，木门猛地向内弹开。
院子里的一切映入眼帘，林未晞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空了。
原本摆放在院子角落，她精心养护的几盆兰花、石臼，不见了。
工作室正屋的门大开着，里面更是狼藉一片——靠墙的多宝格里，那些她修复好的或待修复的瓷器、玉器、漆盒，荡然无存；工作台上，各种型号的镊子、刻刀、毛笔、颜料、打磨工具，被扫荡一空；书架倾倒，古籍善本、修复笔记散落一地，被踩满了脚印；连她视若珍宝的祖父留下的几箱手稿和研究资料，也不见了踪影……整个工作室，像是被一场暴风席卷过，只剩下无法搬走的沉重家具和满地的狼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掏空、被亵渎的死寂。
她踉跄着走进屋里，赤脚踩在冰冷的、满是纸屑和碎片的地面上。
她蹲下身，从一堆废纸中，颤抖地捡起半张被撕碎的设计稿。
那是她花了数月心血，构思的一套以“敦煌飞天”为灵感的现代饰品线稿……最后的精神堡垒，也被攻陷了。
他们连一点念想，都没给她留下。
就在这时，胡同口传来汽车引擎声，两道刺眼的车灯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院门外。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的男人，是王雅芝的私人律师。
他走到失魂落魄的林未晞面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公事公办地递过来一份文件和一个信封。
“林未晞小姐，我是受王雅芝女士委托前来。
这是林老先生（指林未晞父亲）生前立下的遗嘱补充协议复印件，以及银行出具的部分资产冻结通知。”
律师的声音冰冷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林未晞心上。
“根据协议，鉴于您己成年但尚未成家，您名下由王女士作为监护人所管理的资产，包括存款、证券以及部分可变现动产（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空荡的工作室），在您成立稳定家庭前，王女士有权基于‘保障您的长远利益’进行管理和处置。
由于今日订婚宴意外取消，王女士认为您的婚姻状况存在极大不确定性，为规避风险，己向法院申请并获准，对您名下的主要银行账户及相关资产进行临时冻结，以便进行‘清算和重新规划’。”
林未晞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终于明白，从订婚宴的羞辱，到工作室的洗劫，再到此刻的资产冻结，这是一个环环相扣、要将她逼入绝境的死局！
律师将文件和信封塞进她手里，微微颔首：“信封里是王女士出于人道主义，留给您的少量现金，建议您……好自为之。”
车子绝尘而去，尾灯消失在胡同的黑暗中。
林未晞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文件和信封。
夜风吹起她散乱的发丝和破损的裙摆，她看着眼前被洗劫一空、如同废墟般的工作室，再感受着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纸币。
身无分文，流离失所，毕生所爱被劫掠一空。
在这座繁华都市的冰冷夜色里，她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
前方，还有路吗？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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