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透，林文博就动了。
他撑着手臂从干草堆里坐起，动作很慢，每一下都牵扯着肺腑，带来一阵闷痛。
他看了一眼仍在昏睡的妻儿，目光最后落在角落那个破旧的藤箱上。
那里面，有他半生珍藏的笔墨，几卷泛黄的诗书，还有一方早己干涸的旧砚。
周慧娘浅眠，立刻醒了。
她看见丈夫的动作，心头一紧，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你要做什么？”
林文博没回头，手指摩挲着藤箱冰凉的锁扣。
“去市集看看。”
“不行！”
周慧娘撑起身子，语气急促，“你这样子怎么去？
外面风大，再受了寒……待在这里，就能不受寒了吗？”
林文博打断她，声音不高，却透着一种疲惫的固执。
他转过身，脸上是病态的潮红，眼神却异常清醒，“家里一粒米都没了。
逸儿的药，明天的例钱……总得想想办法。”
“那也不能……我意己决。”
林文博不再看她，弯腰打开藤箱。
他取出笔墨砚台，动作小心，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他又翻出一卷相对完好的素纸，那是他最后一点像样的存货。
林婉儿也被惊醒，她看着父亲的动作，明白了他的意图。
“爹，我跟你去。”
林文博想拒绝，但一阵剧烈的咳嗽抢先涌了上来。
他弓着背，咳得撕心裂肺，好半天才缓过气，额上渗出虚汗。
他看了看女儿倔强的脸，最终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父子二人收拾妥当。
林文博将那卷素纸和笔墨仔细揣进怀里，贴肉放着。
林婉儿扶着他，一步步挪出破庙。
清晨的街道冷清。
湿漉漉的石板路反射着灰白的天光，几个早起的贩夫挑着担子，脚步匆匆。
他们寻了个还算干净的墙角，林婉儿拂去石阶上的水汽，让父亲坐下。
林文博铺开素纸，将那小半壶清水倒入砚台，开始磨墨。
他的手不稳，墨块在砚堂里打滑，磨出的墨汁淡一块浓一块。
他抿紧嘴唇，额角青筋微微凸起。
他提笔，蘸墨。
笔锋悬在纸面上空，微微颤抖。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再睁开时，眼神变得专注。
笔尖落下，手腕运力，一个瘦硬的“福”字渐渐成形。
他的字有根基，带着一股清傲之气，只是笔画间难免流露出病弱的虚浮。
林婉儿站在一旁，看着父亲写字。
他每写一个字，都要停下来喘息片刻，脸色就更白一分。
她心里酸楚，却只能默默看着。
陆续有人经过。
有人瞥一眼，脚步不停。
有人驻足片刻，摇摇头走开。
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妇人叹了口气，从篮子里摸出一枚铜钱，轻轻放在纸角。
“读书人，不容易啊。”
林文博低声道谢，声音干涩。
那枚铜钱像一根针，刺在他心上。
日头升高了些，街上渐渐热闹起来。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衬得他们这角落更加冷清。
纸上的字多了几个，“福”、“寿”、“安”、“康”，孤零零地排在那里，无人问津。
就在这时，一阵香风飘来。
几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在仆从的簇拥下，摇着折扇，嬉笑着走近。
为首一人穿着宝蓝色绸缎长衫，面色白皙，眉眼间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倨傲。
他目光扫过墙角，落在那些字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哟，这地方还有人卖字？”
他踱步过来，用扇子指了指地上的纸，“写的什么？
让我瞧瞧。”
林文博抬起头，看清来人衣饰，心头一沉。
他认得这种气派，是城里富户家的公子哥。
他稳住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陋字不堪入目，污了公子的眼。”
蓝衫公子嗤笑一声，弯腰仔细看了看。
“笔力尚可，就是这气韵……啧啧，透着一股穷酸味儿，死气沉沉。”
他用扇骨敲了敲那个“福”字，“这字，能给人带来福气？
我看是晦气吧。”
他身后的同伴哄笑起来。
林婉儿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林文博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
他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垂下眼睑，“公子见笑了。”
“本少爷今天心情好。”
蓝衫公子，徐文才，用脚尖踢了踢那卷素纸，“这些字，我全要了。”
林文博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徐文才从袖袋里掏出一把铜钱，看也不看，随手扔在纸上。
铜钱砸在墨迹未干的字上，又滚落到地上，叮当作响。
“喏，赏你的。”
那姿态，像在打发乞丐。
林文博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看着那些散落在污渍中的铜钱，看着自己用心写出的字被如此践踏，一股热血首冲头顶。
徐文才却还不罢休。
他俯身，捡起那张写着“福”字的纸，两根手指捏着，脸上带着恶意的笑。
“听说读书人最重风骨？
我今天倒想看看，你这风骨，值几个钱？”
说着，他手指用力，将那幅字从中间缓缓撕开。
纸张撕裂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林文博耳边。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倾注了心力写出的字，变成两片废纸，飘落在地。
徐文才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百无一用是书生。
连字都卖不出去，还谈什么风骨？
不如早点找个地方一头撞死，省得活着丢人现眼。”
他哈哈笑着，带着那群人扬长而去。
周围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有的同情，有的嘲讽，更多的是一脸麻木。
林文博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脸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被撕毁的字，眼神空洞，仿佛魂灵都被抽走了。
林婉儿冲过去，蹲下身，想把那些铜钱和撕破的纸捡起来。
“别捡。”
林文博的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
林婉儿的手顿在半空。
林文博缓缓弯下腰，不是去捡钱，而是拾起了那两片被撕碎的“福”字。
他将碎片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然后，他猛地转身，扶着墙壁，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胃里空空，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和苦胆水，还有那无法吞咽的屈辱。
吐完了，他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倚着墙滑坐下去。
汗水浸透了他的鬓发，脸色灰败得像地上的尘土。
那几枚沾了泥污的铜钱，还散落在脚边。
林婉儿看着父亲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看着他那双曾经执笔教她写字、如今却只能无助颤抖的手，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
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让哭声溢出来。
她默默地把地上的铜钱一枚一枚拾起，擦干净，紧紧握在手心。
铜钱冰凉坚硬的触感，清晰地印在皮肤上。
集市上的喧嚣依旧，仿佛刚才那场折辱从未发生。
风吹过，卷起地上几张废纸，打着旋儿，不知要飘向何方。
林文博闭上眼，将那份被撕碎的“福”字，连同那锥心的耻辱，一起摁在了心口最深处。
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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