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刺骨的寒冷。
不是太空的真空极寒,而是记忆中珠穆朗玛峰南坡暴风雪的味道,冰冷的风像刀子一样割过他单薄的防护面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撕裂的痛感。
暃羽在睡梦中蜷缩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无尽的雪白之中,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旋转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灰色天空。
梦境骤然切换。
雪白的山峰融变成了家中那盏过于明亮的水晶吊灯。
光线刺眼,落在长长的、光可鉴人的餐桌上。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父亲精干而严肃的脸庞因怒气而微微扭曲,他没有咆哮,但那压低的声音像冰锥,精准地刺向餐桌对面低着头的母亲。
母亲穿着一身得体的家居服,手指紧张地绞着餐巾,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尊失去色彩的石膏像,站在一旁低着头,原本想入座的身体陡然一颤,有些惊慌的站起了。
她面前的汤碗边缘,有一滴不起眼的油渍——或许就是这“罪行”的源头。
暃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感觉身体被钉在了椅子里。
他想说话,想打断这令人作呕的、周而复始的剧目,但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
他看向坐在父亲右手边的弟弟,弟弟正低着头,近乎机械地往嘴里送着食物,眼神死死地盯着盘子里的花纹,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避难所。
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是母亲忙碌了一下午的成果。
窗外是城市繁华的夜景,灯火璀璨。
任谁看去,这都是一个优渥、和睦的家庭。
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那光滑表面之下,早己是裂痕遍布、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
父亲的威严建立在母亲被磨灭的自我和弟弟被压抑的个性之上,所谓的“家庭”,不过是一座用责任、控制和沉默伪装起来的华丽牢笼。
梦境的画面再次碎裂,如同被打碎的镜子。
珠峰的风雪、父亲冰冷的训斥、母亲无助的眼神、弟弟麻木的脸……所有碎片旋转、混合,最终坍缩成一片无垠的、黑暗的虚空。
暃羽猛地睁开双眼。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急促的呼吸在绝对安静的休眠舱内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风雪,没有刺眼的吊灯,没有令人窒息的晚餐。
只有控制面板发出的柔和微光,映照着他略显苍白的脸。
他躺了几秒钟,让意识彻底从地球的梦魇中抽离,回到现实。
这里是“海疆号”的指挥座舱。
他正躺在驾驶座后方的紧急休憩舱里。
舷窗外,是永恒的黑夜,点缀着无数颗冰冷而遥远的星辰。
它们不像地球上看到的星星那样闪烁,而是恒定、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他坐起身,揉了揉脸,将那残留在感官里的寒冷和压抑感驱散。
八年徒步环游世界的经历,让他习惯了在各种恶劣环境下入睡和醒来,但唯有关于“家”的梦境,总能轻易穿透他筑起的心防,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起身,飘浮到驾驶座前坐下(飞船己进入惯性航行状态,模拟重力场处于最低功耗模式)。
复杂的控制台在他面前展开,无数光点规律地闪烁着,显示着飞船各系统运行正常。
他的目光越过这些仪器,再次投向深空。
就是这种感觉。
就是这种置身于广袤、冰冷、却无比“真实”的宇宙中的感觉,才能彻底冲刷掉那些来自蔚蓝星球的、黏着而腐败的记忆。
他想起一年前,他结束漫长的徒步旅行回到那个“家”。
一切如旧,时间在那里仿佛凝固了。
父亲依旧试图掌控一切,只是对他这个己经用双脚丈量过世界边缘的儿子,多了几分审慎的沉默。
母亲依旧懦弱,只是眼神里多了对他这个“不稳定因素”的担忧。
弟弟……弟弟似乎己经完全接受了父亲为他规划好的轨迹,像一颗被嵌入精密仪器的齿轮,运转得顺从而绝望。
那一年的“观察”,如同最后的确认。
地球,或者说,他所认知的那个人类世界,己经无法给予他任何答案,也无法提供他渴望的真正自由。
阶级的铜墙铁壁、环境的呻吟、还有那看似温情实则扭曲的家庭关系……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结论:逃离。
爷爷留下的遗产,那份与土地相连的、沉甸甸的馈赠,成为了他通往星海的船票。
变卖,采购,定制这艘“海疆号”。
83米的船身,在浩瀚宇宙中不过是一粒尘埃,但对他而言,却是整个自我。
他没有告别,除了那个夜晚,他用力拥抱了默默垂泪的母亲,和眼神复杂的弟弟点了点头。
与父亲,则无需任何言语。
他知道,他的离开,对父亲而言,或许更像是一种解脱——一个无法掌控的“问题”,自我放逐了。
“航向确认,距离预定第一次探索点还有7标准时。”
AI平静的合成音响起。
暃羽深吸一口船舱内循环过滤后的、带着金属味的空气。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控制面板上那个代表着“家园”的、己经变得极其微小的蓝点影像。
没有留恋,只有决绝。
他调整姿态,系好安全带,准备亲自操控飞船进行下一次常规轨道修正。
他的眼神锐利而专注,映照着窗外无垠的星海。
地球的梦魇留在了身后,而前方,是寒冷、孤寂,却充满无限可能的星辰大海。
他,暃羽,将在此书写属于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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