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的空气一度凝滞。
顾寒舟站在铺着深色地毯的厅堂中央，西周视线如暗潮般涌来，沈家众族人几乎都望着他，带着轻蔑、自鸣得意或冷漠的神色。
沈敬之手执瓷盏，半启的唇角浮现一抹讥讽，仿佛刚刚那句打压的嘲弄还余音绕梁。
“顾先生，”沈蒸低声补了一句，“还请入座。”
几步之间，顾寒舟眸色极淡，步履却不曾有一丝迟疑。
他在沈家世人的注视下，坐到客厅的一角，位置明显低人一等。
沈清竹依旧冷着脸，没有言语，白瓷肌肤下若隐若现几分不悦。
片刻的沉默后，沈敬之故作随意地笑：“堂兄近日可还习惯沈宅？
毕竟我们沈家规矩比顾家多些，也不知你能不能适应。”
厅中几人哂笑，仿佛等待顾寒舟露怯。
下人们自觉避开，但余光却不时落到角落里的男人——他背脊笔首，面无波澜，却无意间展现一种久经军阵的沉稳。
顾寒舟轻声道：“多谢关心。
规矩多些，未尝不是件好事。”
沈敬之啜了口茶，目光转冷：“既进了沈门，自当守本分。
我们的家事，你最好少插手。”
此刻茶香涌动，却掩不住众人的敌意。
顾寒舟并不反驳，只是目光淡淡扫过众人，看似无意，实则在迅速捕捉厅堂布局、下人分布，以及每个沈家骨干人物的面部微表情。
军中数年，练就他敏锐的洞察。
他察觉到沈家大房二房之间的微妙隔阂，也注意到沈敬之手腕上日渐常见的黑玉扳指——那是沈家内部权势的一种象征。
“家业自有长辈打理，寒舟能做的，就是守好自己的分寸。”
顾寒舟语气平静，看似没有反击，实则每个字都暗藏锋锐。
沈敬之嘴角轻微抽搐，讥讽未能奏效。
他还想继续，门口忽然有下人小跑而入，带来一份文件：“沈少爷，今日厂区报表送来了。”
沈敬之接过后，没好气地将文件丢向顾寒舟：“堂兄既说能守本分，不如看看这份产值分析——想必你有军事背景，却不懂产业吧？”
众目睽睽之下，这无疑是一次当众羞辱。
厅堂气氛骤然紧缩，一些平日里谨慎沉默的下人心头隐隐不安。
顾寒舟接过文件，随手翻了几页。
文件排版混乱，数字杂乱无章，更有几处明显的逻辑漏洞。
顾寒舟静静浏览，神情未变，却在短短一分钟内将要点咽于心底。
他抬眼，声音缓慢而坚定：“沈家这座厂区，每日耗能波动异常，从己到丙的原材料采购三月内价格跳涨一成多，却没有任何补充说明。
管理架构上存在三处明显冗余，生产线排工极度不合理。
不知沈少爷可有察觉？”
一句话，厅堂陷入短暂死寂。
沈敬之神色微微一僵，讪讪道：“你说得倒轻巧，这些都是数据问题，哪里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顾寒舟不再多言，将文件轻轻递还，眼底寒光微隐。
沈清竹眉峰微挑，不动声色地看了男主一眼。
她早知顾寒舟军旅出身，却没想到他对家业运营竟然驾轻就熟，甚至比沈家的一些管事还洞察得深。
厅堂气氛静了一瞬，随即沈敬之冷哼一声，将文件推到一旁。
下人们悄悄交换目光，对顾寒舟的态度隐隐改变，不再如前两日般冷淡。
沈家大房三姨太见状，插言道：“寒舟倒是细心，日后若有闲暇，可多来厂区看看。”
她话里虽带敷衍，但己隐现几分认可。
顾寒舟起身，微微颔首。
沈蒸见状也暗自点头，将场面维持在表面平静。
晚餐过后，众人各自散去，沈清竹独自留在廊下。
夜色从高墙洒落，院头半明半暗，一盏孤灯照在青石板上，映出沈清竹冷漠的轮廓。
顾寒舟从远处走来，脚步极轻。
他将手中文件随意折起，低声问她：“你沈家各房，最近为何厂区动作频频？”
沈清竹顿了顿，语调不带情绪：“家族内部资源重新分配，有人想借厂区业绩提升搏权。”
顾寒舟淡淡道：“沈敬之这份报表里，饰好做假痕迹太深。
怕是有问题。”
沈清竹静静反问：“你为什么在众人面前点出瑕疵？
当真只是为了自证能力？”
顾寒舟侧目，眸中深意微浮：“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沈家不是我能随意插手的地方，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当作无知的人羞辱。”
风吹过庭树，叶影在地上斑驳成错落棋盘，像是预示着接下来的权力角逐。
沈清竹看了他一眼，忽然无声地笑了笑：“顾寒舟，在这里你若想立足，不能只有锋芒。”
顾寒舟淡淡一笑：“我知道。
我也懂得收敛。”
两人皆未再言，气氛层层推移，压抑的情绪在夜色中生出若有若无的默契。
翌日清晨。
庄园后宅，厨房院外传来一阵小小骚动。
几名下人站在门口，神色局促。
原来是伙食粮仓有人掉落重物，压断了水管，厨房作业全数停滞。
沈家惯常讲规矩，若早膳供应延误，不免引来上层责罚。
沈蒸急得面色发青：“快，找人修补！
不能让老太爷知晓！”
几名杂役焦头烂额，却无一人懂维修水管。
而负责这活的总管昨夜请假，眼看就要迟到。
顾寒舟恰巧路过。
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断裂管道，伸手拿起工具袋，动作果决。
“让我来。”
他只说了两个字，便俯下身检查，手法精确。
沈蒸面露疑色：“顾先生，这粗活不是您的事吧？”
顾寒舟没抬头：“比打仗简单多了。”
他眸中神情专注，三秒分析破损，两分钟完成拆卸。
汗水自额头滑落，他毫不在意。
片刻后，断裂水管被巧妙并接，检查无漏。
院中围观的下人渐渐聚拢，不少人暗暗点头，更多却是惊讶和敬忱——沈宅向来讲究身份等级，又有多少真正的少爷敢弯下腰做粗活？
维修告一段落，顾寒舟将工具一收，转身对厨房管事吩咐：“检查排水，再查一遍水表。
有问题，随时叫我。”
管事讶异之余，格外认真地应了。
沈蒸看着男人身影，忽然心生感慨。
“顾先生，多谢。”
他低声道，“日后家里有事，还请多担待。”
顾寒舟微微点头，未多言。
下人们将他视为异类的眼神，悄然变成欣赏与敬意。
这一日，沉闷的沈宅似乎瞬间有了不同的气息。
顾寒舟回到房间，门外响起敲门声。
是早班的老仆王柳，递来一份点心盒。
“顾先生，这是厨房给您备的。”
王柳声音里带了些罕见的亲近，“您是真本事，和我们一样。”
顾寒舟接过盒子，笑意未达嘴角：“大家不过是各司其职。
做人，无贵贱之分。”
王柳愣了一下，随即眉眼舒展。
他悄悄瞟了顾寒舟一眼，低声告诫：“这宅子里，有些事不能说太明。
您要小心二房那些人，尤其沈敬之。”
顾寒舟眼中寒光流转，语气却温和：“能守住底线的人，才是值得尊重的。”
王柳点点头，告辞离去。
此后几日，沈宅的下人逐渐对顾寒舟改观。
有人私下议论，说他军中出身，手脚利索，无半点少爷架子；更有人亲眼见他清理园林、修理电路，哪怕脏活累活也不吝啬。
沈家老太爷沈定北偶尔在走廊看见顾寒舟，皱眉之余，未置可否。
管家沈蒸却逐渐对他客气起来，家中事务偶有难题，也以“顾先生或许有法”试探询问。
暗中，无声的认可和变化己在沈宅底层滋生。
这一切却未逃过沈敬之的耳目。
某日晚间，沈敬之倚在书房窗前，目光冷冽。
“一个前家族少主，竟混到和下人打成一片，真是丢人。”
旁侧死党低声应和。
“他倒有几分能耐。”
沈敬之凝视着卷宗，“但要进沈家的权力圈，却远不够。”
话音未落，他嘴角浮现一丝狠辣。
“既然他喜欢装作能干人，那就让他多干点——等他真正犯错，再看他如何翻身。”
沈敬之开始部署一场新的权力试探，要让顾寒舟在家族事务中陷入更深的困境。
庭院里夜色浸染，灯火如豆。
顾寒舟站在二楼窗下，目光投向远方的灯火城市。
他手中是刚刚回收的一份厂区财务表，指尖轻敲，脑中己开始梳理沈家内部的权力脉络和信息漏洞。
他深知，现下无声的改变只不过是序章。
但属于他的反击，却从这一夜无声地铺展开来。
明日，沈家将召开家族小会。
顾寒舟低头望向院中垂落的桂树，思绪在风中微微晃动。
他没有彻底赢得谁的信任，却开始在底层扎下根须，等待着盛开的时刻。
远处厨房灯光亮起，点点温热浮在寒夜里。
他收起表格，步入灯火之中。
每一步，都在为未来埋下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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