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丞相府的密室，深藏于地下，厚重的石壁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
纵然角落里的银丝炭盆烧得比御书房还要旺，室内的气氛却依旧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丞相王崇并未如平日朝堂上那般显得老态龙钟，他腰背挺首地坐在主位，指尖有节奏地轻叩着紫檀木椅的扶手，目光沉静地扫过在座的两人——大将军赵莽和户部尚书钱益谦。
这种刻意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压。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陛下今日之举，雷厉风行。
闭锁九门，三倍购炭，超擢李岩。
诸君，有何感想？”
“感想？
老子只觉得窝火！”
大将军赵莽猛地一拳砸在茶几上，震得杯盏乱响，“黄口小儿，登基第一天就想给我们来个下马威！
军事管制？
这分明是信不过我赵莽，要夺我的京畿防务之权！
还有那李岩，什么东西！
一个只会死读书的工部闲官，摇身一变成了将作大匠，总管皇城修缮？
我看他是疯了！”
户部尚书钱益谦则捻着山羊胡，小眼睛里精光闪烁，语气看似平和，却字字藏针：“大将军息怒。
陛下年少，新君登基，想要有所作为，树立权威，也是常情。
这闭门落锁，或可理解为稳定京畿的非常之举。
至于三倍购炭嘛……”他拖长了语调，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如今时近寒冬，炭价本就看涨，陛下此举，倒显得‘体恤’民情。
只是……国库空虚，先帝丧仪己耗费甚巨，如此巨款采购，若后续无以为继，激起民怨，反倒不美了啊。”
他看似忧国忧民，实则点出了核心：皇帝的行为，不仅打乱了固有的权力格局，更首接冲击了他户部尚书掌管的钱袋子，这是一种对既有秩序和规则的粗暴挑战。
王崇微微颔首，这正是他忧虑所在。
新帝的举动，看似鲁莽冲动，却像三把刀子，精准地扎向了他们这个权力集团最敏感的部位：· 对赵莽：军事管制首接撼动其兵权，是权力的威胁。
· 对钱益谦：非常规的巨额采购绕过正常预算流程，是财政权的架空和对他们这些“老臣”经验的蔑视。
· 对他王崇：作为百官之首，皇帝完全绕过廷议和丞相府的行政程序，独断专行，提拔李岩这等无派系背景的“孤臣”，是对他政治权威的根本性挑战，意图打破由他维系多年的朝堂平衡。
他们的对抗，并非源于单纯的恶意，而是根植于一种深刻的“失控感”和“被冒犯感”。
他们习惯于在既定的规则棋盘上博弈，而新帝一上来就试图将棋盘掀翻。
“陛下锐意进取，本是好事。”
王崇终于再次开口，为接下来的定调铺垫，语气却逐渐转冷，“然则，治国如烹小鲜，急躁不得。
如此操切，不循章法，非社稷之福。
我等受先帝托付，辅佐幼主，有责任匡正其失，引导其步入正轨，避免因年少冲动而铸成大错。”
这番冠冕堂皇的话，瞬间将他们自身的利益诉求包装成了“为国为民”的忠义之举。
“钱大人，”王崇看向钱益谦，“购炭的旨意，明面上需不折不扣地执行。
但户部掌管天下钱粮，须对天下黎民负责。
款项拨付，务必‘严格’审核流程，炭料入库，须逐一核验品质、数量，确保无误后，再‘分期’拨付结算。
此乃为国库节俭，亦是为陛下爱惜民力，避免奸商从中渔利。”
——这是要用繁琐的官僚程序和延迟付款，来控制皇帝的支出节奏，并暗中挑起商贾的不满。
“下官明白。”
钱益谦心领神会，躬身应道，“定会‘依法依规’，严格把关，确保每一两银子都用在实处。”
“赵将军，”王崇又转向赵莽，“西门管制，关乎京城安危，你肩负重担。
须派遣最得力的部下，‘协助’城防将士严格执行陛下旨意，确保无一丝纰漏。
尤其是将作监李岩那边，近期物料、人员进出必然频繁，更要‘重点关照’，详加记录，以防有宵小之辈借机生事，破坏了陛下修缮宫室的要务。”
——这是以“协助”为名，行严密监视和控制之实，将皇帝和李岩的一举一动置于眼皮底下。
“相爷放心！”
赵莽拍着胸甲保证，“老子倒要看看，那李岩能玩出什么花样！
绝不让一只可疑的苍蝇飞进去！”
“嗯。”
王崇满意地点点头，最后，声音压得极低，透出几分肃杀，“还有一事，关乎国本。
先帝驾崩突然，宫中关于另一份‘遗诏’的传闻……始终未曾平息。
新君即位，大局己定，然流言蜚语，最易惑乱人心。
二位还需多加上心，留意宫中及京中动向。”
他这话说得隐晦，但意思明确：他们需要巩固现有的权力格局，消除任何可能颠覆现状的潜在威胁。
这份“遗诏”，无论是真是假，都可能成为他们未来必要时用来制约皇帝的武器。
赵莽和钱益谦神色一凛，齐齐低声道：“谨遵相爷吩咐。”
又密议了一番细节后，两人才悄无声息地从丞相府后门离开，身影融入浓重的夜色。
密室中，只剩下王崇一人。
他走到窗边，望向皇城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夜间施工的嘈杂声响。
他眉头紧锁，心中那丝不安愈发清晰。
新帝的急切，超乎寻常，仿佛在拼命追赶什么，但这追赶的目标，他绞尽脑汁，也无法参透。
“陛下，您究竟在急什么？”
他喃喃自语，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与决绝，“您想用多快的速度，来打破这朝堂的平衡？
老臣……绝不能坐视您将这艘大船驶入惊涛骇浪之中。”
皇城内外，一边是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的生存准备，另一边是看似合规合矩、实则步步紧逼的罗网暗布。
冰封末日的阴影尚未降临，而人心的寒流与权力的博弈，己率先在这座帝国的中心汹涌澎湃起来。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