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门霞飞路的咖啡馆总飘着股黄油香。
顾星瑶攥着蓝布衫的衣角站在玻璃门外,看里面穿西装的男人和烫卷发的女人举着咖啡杯说笑,银匙碰撞瓷杯的脆响顺着门缝溜出来,和街对面黄包车的铃铛声缠在一起。
她低头理了理新换的蓝布衫,领口的盘扣是昨晚自己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她此刻乱跳的心。
推门时,风铃叮当作响。
侍者穿着浆挺的白衬衫过来,眼神在她布鞋上顿了顿,才问:“小姐几位?”
“约了人。”
顾星瑶的声音有点干,目光扫过靠窗的位置——周墨寒坐在那里,穿着深灰色西装,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指尖夹着支没点燃的香烟。
他面前的咖啡己经快喝完了,杯底沉着圈褐色的渍,像幅模糊的地图。
她走过去时,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格外响。
周墨寒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落在她领口的盘扣上,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成惯常的冷淡。
“坐。”
他推过一杯热牛奶,瓷杯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暖得让人发慌。
“您找我……”顾星瑶的话被他突然打断。
“账册带来了?”
周墨寒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门口。
两个穿黑色短打的男人刚走进来,正西处打量,其中一个腰间鼓鼓的,像是揣着枪。
顾星瑶的手猛地攥紧杯子。
她没带账册,只在蓝布衫的暗袋里藏了几张抄录的碎片——昨晚想了半宿,终究不敢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身上。
“我只带了这些。”
她从袋里摸出纸片,刚要递过去,周墨寒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背。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烟草的涩味。
“别抬头。”
他说着,拿起桌上的糖罐,往她的牛奶里加了两勺糖,“沈啸山的人在门口,盯着你呢。”
顾星瑶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
她盯着杯里融化的糖块,听见周墨寒继续说:“你父亲的账册,记着他和三井物产的交易明细,对不对?”
他的声音很稳,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上个月码头丢了一批货,沈啸山怀疑是你父亲泄的密,才下的手。”
瓷勺在杯里转了个圈,搅出细小的漩涡。
“你怎么知道?”
顾星瑶的声音发颤,父亲“意外”去世那天,码头确实传来货船失火的消息,当时她只顾着哭,根本没往深处想。
周墨寒没回答,只是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到某一页推给她。
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字迹和给她的字条如出一辙:“今晚十点,纱厂仓库有批军火要运走,收货人是日本宪兵队的佐藤。”
“你想让我去?”
顾星瑶抬头,撞进他镜片后的眼睛里。
那里没有温度,却藏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你可以不去。”
周墨寒收回本子,拿起桌上的账单,“但沈啸山不会放过你,巡捕房也会找你麻烦。
明天的报纸上,或许会登出‘前顾氏纱厂千金意外身亡’的消息。”
他起身时,椅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
“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他的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下,快得像错觉,“去纱厂后门,找个穿灰色工装的老头,说‘顾先生让来取账’。”
风铃再次响起时,顾星瑶才发现牛奶己经凉透了。
杯底的糖没化透,沉在底下,像块化不开的心结。
门口的两个黑衣人还在盯着她,她端起牛奶一饮而尽,甜得发腻的味道卡在喉咙里,让她想起小时候父亲给她买的麦芽糖——那时的甜,是真的甜。
回阁楼的路上,顾星瑶绕了三条街,确定没人跟着才敢进去。
她从床板下掏出铁盒,借着煤油灯的光一页页翻看账册。
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在“三井物产军火佐藤”这些词下面,都用红铅笔轻轻画了线,像在无声地呐喊。
墙角的座钟敲了八下,铛铛的声在空荡的阁楼里回荡。
顾星瑶把账册重新藏好,换上那件磨破袖口的旗袍——月白色在夜里像团模糊的光,正好能混进纱厂附近的阴影里。
她摸了摸腕上的玉镯,又把周墨寒给的手帕塞进袖口,兰草的针脚硌着皮肤,像道清醒的刺。
九点半,顾星瑶站在纱厂后门的巷子里。
墙头上的铁丝网缠着碎玻璃,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远处传来火车进站的鸣笛,悠长而沉闷,像在为今晚的事提前哀悼。
“姑娘,你找谁?”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星瑶转身,看见个穿灰色工装的老头,背驼得像座桥,手里拎着个铁皮饭盒。
“顾先生让来取账。”
她按周墨寒教的说,声音紧张得发飘。
老头的眼睛在她身上扫了圈,从饭盒里掏出把黄铜钥匙递给她:“仓库西头第三个门,用这个开。
进去后别说话,看见木箱就往上面泼这个。”
他又递过来个玻璃瓶,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散发着刺鼻的味,“泼完就走,别回头。”
钥匙插进锁孔时,顾星瑶的手在抖。
“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道缝,里面传来男人的说话声,夹杂着日语。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闪身进去,贴着墙根往西头挪。
仓库里堆着一排排木箱,上面盖着帆布,隐约能看见“三井物产”的字样。
突然,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来,照在她的旗袍上。
“谁在那儿?”
一个粗哑的声音喊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顾星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迅速拧开玻璃瓶的盖子,往最近的木箱上泼去。
透明液体顺着木箱的缝隙往下淌,刺鼻的味更浓了。
她转身就跑,刚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火光瞬间冲天而起,热浪把她掀得踉跄了几步。
巷子里,老头己经不见了。
顾星瑶往相反的方向跑,旗袍的下摆被铁丝网勾住,撕开个更大的口子,露出的小腿被划出血痕,疼得钻心。
身后传来枪声和日本人的喊叫,她不敢回头,只顾着往前跑,像只被追赶的鹿。
跑到西马路的老槐树下时,顾星瑶再也跑不动了。
她扶着树干大口喘气,冷汗混着血水流进眼睛里,辣得生疼。
树影里突然走出个人,手里拿着件黑色的披风,正是周墨寒。
“受伤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伸手想碰她的腿,又缩了回去。
顾星瑶摇摇头,看着远处纱厂方向的火光,映得半边天都是红的。
“你早就计划好了,对不对?”
她问,声音里带着种说不清的情绪,“让我去泼汽油,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好趁机拿走真正重要的东西。”
周墨寒没否认,只是把披风披在她肩上,带着淡淡的松木味。
“佐藤今晚死了,军火也烧了。”
他望着火光,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但这只是开始。”
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顾星瑶突然想起父亲镇纸上的“守正”二字,此刻竟觉得和周墨寒身上的气息有些像——都是藏在硬壳下的韧。
她低头看了看被血染红的布鞋,又摸了摸袖口的手帕,兰草的针脚在火光照耀下,像团跳动的绿火。
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周墨寒拽了她一把:“走,这里不能待了。”
两人钻进旁边的巷子,影子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像两道并行的线,终于在黑暗里有了交集。
顾星瑶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只知道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虽然冰凉,却很稳,稳得让她觉得,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敢跟着走下去。
巷口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他们身上,像层温暖的纱。
顾星瑶忽然想起咖啡馆里那杯凉透的牛奶,或许甜得发腻的味道背后,藏着的不是算计,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就像这乱世里,所有说不出口的温柔,都裹着层坚硬的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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