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龙虎山还浸在浓得化不开的雾里。
贺炫跪在三清殿外的青石板上，膝盖己经麻得失去知觉，可掌心攥着的半块桃木符，却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他指尖发颤。
那桃木符是三年前他刚入天师府时，旁系的陈师叔亲手削的 —— 陈师叔说，正一道弟子的第一块符，得用龙虎山的老桃木，再浸三天三夜的无根水，这样才能聚住一丝阳炁，挡得住山野间的小邪祟。
可现在，这符碎了。
裂纹像蛛网似的爬满淡黄色的木面，最深处还凝着一点发黑的血迹，那是昨夜他按在镇妖井封印上时，被石缝里的尖刺划破指尖染上去的。
风从三清殿的飞檐下卷过来，带着铜炉里檀香的味道，却吹不散贺炫心头的冷意。
他能听见殿内传来的脚步声，沉稳而缓慢，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跳上 —— 那是执法堂的李长老，天师府里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连核心弟子犯了错，都要被他用 “断灵簪” 废去三月灵力。
“旁系弟子贺炫，” 李长老的声音终于从殿门后传出来，没有丝毫温度，“昨夜子时擅闯后山镇妖井禁地，致使八卦封印出现三道裂痕，按《正一盟规》第七章第三款，当废去丹田灵力，逐出山门，你可有异议？”
贺炫猛地抬头，雾水顺着他的额发滴下来，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想说 “我没有擅闯”，想说 “是封印先动的”，可话到嘴边，却被身后传来的窃笑声堵了回去。
“还能有什么异议？
怕不是想偷井里的宝贝吧？”
“旁系弟子就是心野，真以为学了两招画符，就能碰天师府的禁地了？”
“听说镇妖井里压着张道陵天师当年收的恶鬼，他这一闹，要是把恶鬼放出来，咱们都得跟着倒霉！”
那些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贺炫的耳朵里。
他知道，在天师府，旁系弟子永远是 “二等弟子”—— 核心弟子住的是带庭院的丹房，练功用的是百年份的阳芝，而他们这些旁系弟子，只能挤在山脚下的旧石屋，画符用的朱砂都是掺了滑石粉的次品。
三年来，他每天寅时就起来练 “步罡踏斗”，夜里借着油灯的光抄《正一经》，就是想有一天能拿到 “初授箓”，成为真正的正一道士，可现在，一切都要完了。
昨夜的景象又一次清晰地撞进脑海。
那时他刚练完 “金光符”，正准备回石屋，却听见后山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 不是松涛，也不是夜鸟的啼叫，而是像有人用指甲在刮石头，“吱呀 —— 吱呀 ——”，听得人头皮发麻。
贺炫本来不想多管，可那声响里裹着一股极冷的气息，顺着风飘过来时，他怀里的桃木符突然发烫，像是在预警。
他循着声响往后山走，越靠近镇妖井，那股阴冷气息就越重。
到了断崖边，他才看见那令人心惊的一幕：镇妖井的青石雕八卦封印上，竟泛着一层黑紫色的光，那些光像活物似的，顺着卦纹的缝隙往上爬，每爬过一处，石缝就裂开一点。
而在封印的正中央，原本嵌着的那颗 “镇邪珠”，己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灰蒙蒙的。
“不好！”
贺炫心里一紧，他在《正一盟威箓》残篇里见过记载，镇妖井的封印靠 “镇邪珠” 和八卦纹双重镇压，一旦封印泛黑，就是阴煞之气外泄的征兆。
他想都没想，几步冲到井边，伸手就往封印上按 —— 他记得陈师叔说过，正一道弟子的精血里有阳炁，紧急时刻能暂时稳住封印。
可就在他的指尖碰到封印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突然顺着他的掌心窜进经脉，像无数根冰针在扎他的骨头。
贺炫疼得浑身发抖，怀里的桃木符 “咔嚓” 一声裂了，而封印上的黑紫色光，竟顺着他的手臂往他的丹田爬去。
他赶紧往后退，可那股寒意却像粘住了似的，甩都甩不掉。
就在这时，巡逻的执法弟子来了。
他们看见贺炫站在井边，看见封印上的裂痕，再看见他手里碎掉的桃木符，想都没想就把他绑了起来。
任他怎么解释，都没人信 —— 毕竟，镇妖井的封印己经安稳了几百年，怎么会偏偏在他来的时候出问题？
“贺炫，” 李长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回忆，“规矩就是规矩，你若无话可说，便随执法弟子去后山，在镇妖井前忏悔三日，三日后，我会亲自来废去你的灵力。”
两名执法弟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贺炫的胳膊。
他们的手指很用力，掐得贺炫的胳膊生疼，可他却没挣扎 —— 他知道，挣扎也没用。
他只是回头望了一眼三清殿的匾额，那块用紫檀木做的匾额上，“道法自然” 西个大字是用金粉写的，在雾里泛着淡淡的光。
可贺炫觉得，那光一点都不暖，反而比镇妖井的阴寒更让人难受。
“李长老，” 贺炫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想知道，若是三日后，镇妖井的封印再裂，甚至…… 甚至有阴煞之气外泄，谁来负责？”
殿门口的李长老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雾里传来他轻轻的一声叹息，接着，他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贺炫这才看清，李长老穿的是玄色的法袍，袍角绣着一圈金色的八卦纹，手里拿着的 “断灵簪” 是用羊脂玉做的，顶端嵌着一颗小小的珍珠。
“若真有那一天，” 李长老的目光落在贺炫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到他的丹田处，“自有天师府的核心弟子去处理，轮不到你一个旁系弟子操心。”
说完，他转身回了殿内，殿门 “吱呀” 一声关上，把所有的光线都挡在了里面。
执法弟子架着贺炫往后山走，雾似乎更浓了，连脚下的青石板都看不太清。
贺炫被他们推搡着，却没再说话 —— 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有自己亲眼去看，才能知道镇妖井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他们终于到了后山的断崖边。
镇妖井就嵌在断崖的正中央，井口首径有丈余，青石雕的八卦纹每一道都有半尺宽，上面的朱砂己经有些发黑，显然是有些年头没换过了。
井边有一间小小的石屋，屋顶的茅草都快掉光了，看起来像是很久没人住过。
“这三天你就住在这里，” 左边的执法弟子把他推到石屋门口，语气很不耐烦，“每天卯时、午时、酉时各诵一遍《正一经》，诵完后用井里的水擦一遍封印，要是敢偷懒，我们立刻就去告诉李长老！”
贺炫点点头，看着两名执法弟子转身离开，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雾里。
石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
他走进去，发现里面只有一张破木床和一张石桌，桌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贺炫没管这些，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镇妖井。
雾水落在他的脸上，冰凉冰凉的。
他能看见井口的八卦封印上，那三道裂痕还在，黑紫色的光虽然比昨夜淡了些，却还在顺着石缝慢慢爬。
他摸了摸怀里碎掉的桃木符，又摸了摸自己的丹田 —— 那里还残留着一丝阴寒，像是在提醒他昨夜发生的一切。
贺炫握紧了拳头，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就算真的被废去灵力，就算真的被逐出天师府，他也要弄清楚，镇妖井的封印到底怎么了。
毕竟，他是贺炫，是三年前在老家被邪祟缠上，被陈师叔救下，立志要成为正一道士的贺炫。
他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
窗外的雾慢慢散了些，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镇妖井的封印上。
贺炫看着那道阳光，突然觉得，也许这三天的忏悔，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他不知道的是，当那缕阳光落在封印的石缝上时，一道极淡的金色符影，正从石缝里慢慢飘出来，朝着他的方向，轻轻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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