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故宫博物院文物修复室的灯光，还亮着。
苏璃放下手里的镊子，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转了转僵硬的脖颈，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她抬手把滑落到额前的一缕头发别回耳后，目光重新落回工作台上。
台上铺着的，是件乾隆时期的缂丝龙袍。明黄色的江崖海水纹衬着金线织就的五爪行龙，即便历经数百年岁月，蒙尘破损，依旧能窥见当年的极致奢华与威严。不过现在，它在苏璃眼里，主要是一堆需要耐心对待的“问题”。最麻烦的，是左肩胛位置那一块巴掌大的污渍，黑褐色，质地坚硬，像是干涸的血迹混合了泥土和其他什么不明物质，死死地嵌在了繁复的金线缝隙里。
实验室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仪器待机时低沉的嗡鸣。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紫禁城的飞檐翘角在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更精细的修复镊子，身子微微前倾，台灯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她屏住呼吸，全神贯注，镊子尖小心地探向那片污渍的边缘，试图清理掉一些松动的杂质。
指尖刚触碰到那硬邦邦的触感，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从指腹传来，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狠狠扎了一下。
“嘶……”她痛得缩回手，低头一看，左手食指指尖已经冒出了一颗鲜红的血珠。
真是越忙越添乱。她正想找张纸巾擦一下，眼前却毫无预兆地一花。
修复室柔和的灯光、空气中淡淡的试剂味道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晃动昏暗的光线，像是火把在风中摇曳，将扭曲的人影投在粗糙的石壁上。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气味冲进鼻腔——是血腥味，混合着一种陌生的、带着点诡异的香料味。耳边充斥着金属撞击的刺耳脆响，还有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喘息和闷哼。
一个穿着深色古装、看不清面容的人影在她眼前猛地一晃，“噗通”一声重重栽倒在地，后背心上，赫然插着半截箭杆，箭羽还在微微颤动。那人倒下时，脸似乎朝着她的方向偏了一下，脸上那种极致的痛苦和惊愕，清晰地烙印在她视网膜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如同按下快进键的电影片段。
苏璃猛地喘了一口粗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疯狂地擂鼓，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凉的工作台边缘，稳住有些发软的身体。
眼前，还是那间她待了无数个夜晚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修复室。灯光依旧明亮，仪器仍在低鸣，那件龙袍也还静静地摊在台上，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她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
“怎么回事……低血糖了？还是最近没休息好？”她喃喃自语，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她用力眨了眨眼，又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些不真实的画面从脑子里赶出去。可能是这段时间为了赶这件龙袍的修复进度，连续加班太久了。
她定了定神，目光习惯性地重新落回龙袍，落在自己刚刚触碰的那个位置——那片黑褐色的顽固污渍上。
就这一眼，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刚才……她指尖碰到的那块污渍边缘，正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沁出一小片新鲜的、湿润的暗红色。
那颜色，红得刺眼，跟她指尖刚刚冒出的那滴血珠，一模一样。
苏璃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她甚至能闻到一股极其细微的、但绝不可能认错的铁锈般的腥气，正从那片湿润处弥漫开来，与她记忆中刚才那幻象里的血腥味隐隐重合。
这龙袍……
它在渗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苏璃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越来越响、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头皮阵阵发麻。
她不是没见过古怪的文物。干这行久了，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传闻，有些物件就是带着点邪性。可眼前这景象，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一件死了几百年的龙袍，怎么会……渗血？
理智告诉她这绝不可能，一定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化学变化，或者是光线造成的错觉。但那双刚刚看过血腥幻象的眼睛，和鼻尖萦绕不去的血腥气，都在发出尖叫告诉她是另一个答案，不是化学变化。
她死死盯着那片还在缓慢扩大的暗红色湿痕，喉咙发紧，连吞咽口水都觉得困难。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会儿是刚才那倒下的古人痛苦的脸，一会儿是导师叮嘱她小心操作的画面，一会儿又是同事们私下里传的那些关于故宫老物件的怪谈。
怎么办？
报告？怎么报告？说龙袍渗血了？谁会信？恐怕第一个被送去检查精神状况的就是她自己。而且，这件龙袍是国家一级文物，任何异常都可能引发一系列的审查和质疑，她的职业生涯说不定就毁了。
不报告？难道就当没看见？可这玩意儿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着变化，谁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苏璃站在原地，内心天人交战。修复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那摊刺目的暗红，在明黄色的龙袍底色上，显得格外狰狞。
她想起刚才那短暂的幻象，那个中箭倒下的人……这血，是他的吗？这龙袍，曾经的主人，到底经历过什么？
犹豫了很久，她最终还是颤抖着伸出手，没有去拿任何工具，而是直接用自己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再次靠近那片渗血的污渍。
这一次，没有刺痛。
但当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湿润时，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不甘和怨愤的情绪，如同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顺着她的指尖窜了上来，瞬间席卷了她全身。
她猛地缩回手，连连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不是幻觉。
这龙袍，真的有问题。大问题。
她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又看向工作台上那件在灯光下华美依旧，却透着无尽诡异的龙袍，一个清晰的认知浮现在脑海：
她平静的生活，从她接下这件龙袍修复任务的那一刻起，恐怕就已经彻底结束了。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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