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影

姑娘年方十六，满身傲气，誓要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大感新奇，将美人抵在朱栏边，柔声轻哄:

薛非晚不过一只豢养笼中的金丝雀，如何与鲜活明媚的你相比?

初闻此言，我松了一口气。

转身从箱底翻出一杆红缨枪，用枪尖挑碎枕了三年的合欢帐。

楚淮大抵忘了，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原本该是漠北自由翱翔的苍鹰。

1

楚淮的小姑娘第一次撞碎我挑选的玉簪时，我就知道她是故意的。

她身上隐隐沾着股异香。

那是我亲手为楚淮调配的，世间独一无二。

为此，我特意多看了她好几眼。

她似是有些得意，撩了撩鬓边发丝，露出侧脸最美的弧度:

姐姐勿恼，妹妹并非故意的。这支簪子款式新颖，不大适合姐姐这样年纪的，碎了也好，它便无需再匹配不适合的人。

见我蹙眉，她又咯咯笑道:

不过既是我失手打碎的，自然是要赔的。我家郎君心疼我，给我的家用花也花不完。掌柜的，这支碎簪子，就记我账上吧。

掌柜一愣，看着我的眼神顿时有些尴尬。

我瞄了一眼他的账册，上头正翻到齐王府那一页。

而翠玉凤头簪两千两几个字，已赫然在册。

我夫君楚淮便是齐王本人。

那这位能公然将帐目记在他名下的姑娘，还能是谁?

我挑眉。

目光望向还斜靠在一边的小姑娘，目中有不解，也有了然。

她却轻笑一声，上下打量我好几回，语气中满是不屑:

怪不得淮哥哥说姐姐无趣，像你们这些古代女子，一天就净知道买首饰买衣裳打扮自己。除了笼络夫君的心，就没其他事可干了吗?要是换成我，我也会腻烦呀。

说完，似尤嫌不够。

她又围着我转了几圈，眼神遗憾:

姐姐也莫怪别人，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输给我，你不冤枉的。劝你早日同意与淮哥哥和离，你根本就配不上他……

她话音刚落，啪地一声脆响，一个响亮的巴掌就甩在了她的脸上。

她捂着脸震惊地看着我，你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身旁侍女递过帕子，我慢条斯理擦了擦手，斜睨了她一眼:

你家淮哥哥没有告诉你，尊卑有别，你一个外室敢在此公然挑衅齐王妃，我纵使当场打杀了你，也会被赞赏管理后院有方吗?

迎着她吃人的目光转身，我又淡淡对着掌柜开口:

这两千两，让齐王自己拿银票来还，齐王府不报来路不明外室的账

2

是夜，许久未曾来过我院中的楚淮，气急败坏叩响了我的房门。

大门被他一脚踹开，映出一张隐含怒气的脸。

薛非晚，你好大的胆子，本王如今连纳个女人你都要管?

我呷了口茶，掀起眼皮瞧他一眼，并未有太大的反应:

王爷是说白天珍宝阁里那小姑娘吗?她于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羞辱齐王妃，岂不是在打王爷的脸?难道我不该教训她吗?

白天的事想必楚淮也有所耳闻。

他被噎了一噎，语气放缓下来，却也仍旧生硬:

绵绵不过一个纯真炙热的小姑娘，不比你，满心算计，粗鄙不堪。等时机一到，我会将她纳入府中为侧妃。你最好不要再找她的麻烦，否则，我不介意以善妒和无所出之名将你休了，抬她为正妃

摇曳的琉璃灯映出我骤然凝滞的影子。

我突然想起三年前，楚淮亲自策马来漠北提亲那日。

彼时我的红缨枪正挑着北狄大将的头颅。

染血的枪尖擦过他玉冠的刹那，我曾笑问:

殿下可惧我这等粗蛮女子?

他眼底映着大漠孤烟，将我甲胄上的血珠捻作胭脂点在眉心:

我要的就是这柄能劈开皇城风雪的利刃。

而今他的新刃，正被他金屋藏娇在别院。

沾着我边关将士的血。

我轻轻笑了下。

当初皇帝忌惮薛家，太子又急需薛家的支持。

身为太子胞弟的楚淮就亲自北上求亲。

我爹无奈之下，才允了这门亲事。

从此漠北翱翔的苍鹰被生生折断羽翼，关在这金丝铸就的牢笼里。

可如今，当初信誓旦旦要护我一生的人，就这样亲自将我推向了深渊里。

我抬眸，目光扫向兀自愤然的楚淮:

王爷当初在我爹面前起过誓，此生绝不纳妾，这便忘了吗?

楚淮眼神一闪，却是理直气壮:

不过一句戏言，如何能当得真

说完，他未再看我一眼，拂袖而去。

3

不久暗卫便来报，说楚淮径直去了别院，去哄那娇滴滴的小姑娘了。

苏绵绵尤还记恨着我那一巴掌，板着脸不肯理楚淮。

而楚淮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在应了苏绵绵那句想要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之后，博得了美人破涕一笑。

他将苏绵绵抵在朱栏边，柔声轻哄:

薛非晚不过一只豢养笼中的金丝雀，如何与鲜活明媚的你相比?

我点头屏退了暗卫，转身走到角落一个积灰的檀木箱子前。

掀开木箱，最底下埋着个玄色的布包。

布包表面已蒙了层细灰，却仍洇着漠北战场上特有的铁腥气。

我一把掀开包裹，露出一截闪着银光的枪头。

我颤抖着去摸那久违的枪杆，似在抚摸一位多年的故人。

指尖刚触及到它那刻，腕间的翡翠镯突然碎成了两半。

这原是成亲当晚，楚淮亲自为我戴上的。

彼时京中叛乱已定，太子登基为帝。

他掀开我的盖头，将这冰凉的手镯套在我手腕上，眉目含情:

阿晚，京城贵妇不该再碰这些凶器。

当时我竟真信了他眼底的疼惜，任这汪碧水锁住执枪的手。

却不知他早备好了更精致的囚笼。

我握住枪身甩了甩。

尘封的红缨褪了色，如迟暮美人的唇畔。

可枪尖的寒光却仍能割破夜色。

这是阿爹用阵亡将士的残甲熔铸的刃，曾饮过北狄十二部落酋长的血。

我攥紧枪杆转身融入夜色之中。

笼子里的海东青，恰在此时啄断了困住它的金丝笼。

漫天飞羽中，红缨枪尖挑起月华如练。

我凭着身体的记忆，在院中舞了整夜的枪。

酣畅淋漓

4

第二日，楚淮就将苏绵绵声势浩大地接回了王府。

府中下人都向我投来怜悯的目光。

苏绵绵一安顿好，就带着几名仆妇来到了我的院子。

脸上的巴掌印虽淡了些，却依旧清晰可见。

她如若无人地在我院中石凳上坐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你不过是仗着父母之命霸占王妃之位淮哥哥说过，你们这些深闺妇人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爬不上马背?

我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我在漠北马上挑断北狄首领脚筋的时候，恐怕她还未必会骑马吧

我反手拿起一旁的红缨枪，枪尖直指苏绵绵眉心。

柔弱的姑娘踉跄后退，水眸似又要迸出眼泪。

我耍起一套最熟稔的枪法，枪风扫落她满头珠翠。

看好了，我用最后一枪挑起她跌落的海棠步摇，又用枪尖将它斩成两半。

在她惊恐的眼神中，我朝她咧嘴一笑:

漠北女儿上马能杀敌，下马，亦斩魑魅魍魉。

她瘫坐在散落的珍珠堆里，身子摇摇欲坠，抖如筛糠。

门外突然跌进个熟悉的身影。

楚淮目眦欲裂地抱住地上颤抖的人儿，对着我破口大骂:

薛非晚，你疯了，敢这样对绵绵你别以为有薛大将军替你撑腰，你就可以在王府里胡作非为。我告诉你，你爹已迟暮，皇兄已下了旨意，不日会派怀王去漠北接收兵权。从今以后你再无漠北的靠山，如若还这样嚣张跋扈，我就真的休了你

我眼神一凛，目光如炬射向楚淮:

在我这里，只有和离和……丧偶。

5

回京城这么多年，我收起利爪，努力做个心平气和的贵妇。

倒叫人忘了，我从来都不是柔弱的闺阁女子。

但楚淮见过我最嗜杀时的样子，到底是对我还有些忌惮。

关于休妻之事便未再提及，只抱着心爱的苏绵绵匆匆离开了我的院子。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咽下心中苦涩，缓缓勾起唇角。

和离之事，的确该提上日程了。

那日过后，楚淮和苏绵绵愈加如胶似漆。

在王府内，她俨然已经以女主人自居。

她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却仍惧我的红缨枪。

倒不敢真对我做什么。

只是口中常常吐出些惊人之语，称身边所有人为古代人，而自己则来自遥远而先进的未来。

我觉得她脑子不大好，可楚淮却很吃她这一套，纵得她无法无天。

翻着暗卫呈上的密报，我陷入沉思。

这段时间以来，苏绵绵可捅出过不少篓子。

她宣称自己来自千年后的世界，会造日行千里的铁马，懂隔着山海传信的秘术，更曾在诗会上信手吟过人生若只如初见此类诗句，引得一众文人才子追捧至极。

不仅如此，她还坚称要奉行什么科学养殖法，在西郊马场给草料混了番泻叶，害得五军营战马腹泻整日。

在兽医训斥她乱来时，她板着脸声音更大:

古人就是愚昧这是益生菌发酵饲料，等马儿习惯，以后体质会更好

此外，她声称要制造什么自行车，就熔了城防营的箭镞。

为炼玻璃，派了不少人马去寻所谓的硅砂原料。

可因所去之地多为蛮荒，危险重重，几乎无人生还。

最后她所谓的玻璃也不了了之。

我捏着密报的手越来越紧，出门提着新挂好的金丝鸟笼，就往苏绵绵的院子而去。

6

还未进入院子，远远就听到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听上去快活至极。

守门的侍卫看着我欲言又止。

被我一眼瞪回，再不敢多言。

信步入内，就看到苏绵绵软软靠在楚淮怀中，正一颗一颗给他喂葡萄。

那奢靡的样子，看得人身心不适。

我将手中鸟笼啪得一声砸在他们脚边，引得苏绵绵一阵尖叫。

薛非晚，你发什么疯淮哥哥还在此，伤到我便也罢了，若是伤到他，你该当何罪

楚淮搂紧怀中人，看向我的眼神似看着怪物。

我挑了挑眉，指着摔破的鸟笼，不咸不淡道:

苏姑娘的益生菌，昨日毒死了本王妃最喜欢的金丝雀。听说西郊马场的战马都未曾幸免，王爷，这么信任苏姑娘，要不要尝尝她调配的这仙家妙药?

楚淮看着我手中的药包，下意识后退半步。

苏绵绵却突然昂起头，眼中似淬了毒:

你们这些封建女人就是目光短浅。不过死几只畜生罢了，那是工业革命的必要代价，你懂什么

我冷哼一声，又将一本账册掷于他们眼前。

那这个劳什子摩天轮，也是为了我朝未来而建的?

楚淮攥紧账册，手背暴起青筋，指着我怒目而视:

齐王府的一切都是本王的。本王要做什么，轮得到你置喙

我不退反进，步步紧逼:

那王爷可知，你为博红颜一笑修建的这个什么摩天轮，所耗银两堪比漠北三年军饷

窗外传来海东青的长啸。

城防营副将突然疾步入内，欲言又止:

王爷，苏姑娘改良的复合弓……无法久用。神箭营三十位儿郎的眼睛……被……被弓崩瞎了

我闭了闭眼，红缨枪直指苏绵绵眼睛，吓得她跌倒在地:

苏绵绵，说，你是不是北狄奸细，要如此害我大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