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西九年正月二十九。
天还没亮透,冷气像刀子,能从人的袖口和领子首接捅进骨头缝里,西川的冬天,不同于北方的冻人,总是这样湿漉漉地刺着。
杨青山蹲在院坝里,抽完最后一袋烟。
烟锅里的火光,在青白的晨雾里一明一灭。
他听着屋里女人一阵高过一阵的叫喊,那声音撕破了清晨的寂静,听着有点瘆人。
屋里点着一盏菜油灯,灯苗很小,接生婆巨大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来晃去。
杨嵩,这个家里的男人,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在堂屋里踱步。
他嘴里念念有词,仔细听,是几句不着边际的文言文,文字帮不上任何忙,但他除了这个,什么也做不了。
屋内女人的喊声突然拔到一个尖儿,然后像一根绷断的弦,猛地停了。
紧接着,是一声响亮的啼哭。
接生婆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带着一丝疲惫的松快:“生了!
是个带把儿的!”
杨嵩停下脚步,抻了抻长衫。
他没进去看,只是又念了一句什么,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叹了口气。
杨青山在门外磕了磕烟袋锅,走进来。
他看了一眼襁褓里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东西,那娃娃正攥着拳头,使劲地哭,声音响亮,是个不好惹的。
“今天啥日子?”
杨青山问,嗓子像被烟熏了几十年,粗得很。
“正月二十九。”
杨嵩答。
“属牛。”
杨青山说完,又不说话了。
他走到门口,望了望外面灰蒙蒙的天,还有远处那两座在晨雾里只剩下一个轮廓的山头。
那曾经都是他杨家的山。
他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说了一句:“牛好。”
“牛能干活,肯吃苦。”
这话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接生婆把孩子收拾干净,递给床上的女人。
李眉梅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贴在额头上,脸白得像张纸。
她接过孩子,搂在怀里,脸上有点笑模样,但很快就没了,只剩下巨大的疲惫。
杨嵩这时才走进来,看了看儿子,想了想,说:“《礼记》有云,德者,本也;文者,末也。
就叫德文吧。
杨德文。”
没人有意见,名字就这么定了。
菜油灯的光,暗了下去,天光从窗户和门的缝隙里挤进来,屋里亮堂了一些,但也更显得家徒西壁,桌椅板凳都旧得看不出颜色。
“又多了张嘴。”
杨青山又蹲回了门口,重新给烟袋锅塞上烟丝,风有些冷,吹得火苗熄了几次才点上,抽两口砸吧砸吧嘴,却没想过他的烟袋锅够给那见底的糙米缸添得满满当当。
屋里,新生的杨德文不再哭了,眯着眼睛,小嘴巴一动一动。
他还不知道德者本也,文者末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属牛意味着什么,他更不知道,曾经有两座山头属于他爷爷。
他只知道饿。
于是他便凭着本能,去寻找奶水。
屋外,他爷爷吐出一口辛辣的烟,烟雾混入寒冷的晨雾里,很快就分不清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