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岁在丁卯。
秋汛来得比往年早了半月，蜀地达州自白露过后，便被一片绵密的阴雨裹住。
真佛山盘踞在州境东南的云雾山脉中，千年古刹依山而建，青瓦红墙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宛若水墨长卷中晕开的一抹朱砂。
这场雨连下了七日。
山涧暴涨，冲垮了山门外的石板路；檐角铜铃被雨水浸得发沉，往日清脆的叮当声，也变得黏腻滞涩，像是老人含混的低语。
第八日傍晚，云层忽然如被巨手拨开般裂开一道缝隙，夕阳的余晖穿透云层，将天际染成一片诡异的橘红。
守山的沙弥望着西天异象，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念珠，口中喃喃道：“阿弥陀佛，这般天色，莫不是有什么变故？”
入夜时分，雨彻底停了。
山风卷着湿冷的雾气掠过禅林，松涛阵阵，竟带着几分萧瑟的呜咽。
突然，云层尽数散去，一轮圆月从东天缓缓升起 —— 那月亮不是寻常的银白，而是透着一股浓稠的血红，像是被人用朱砂染过，又像是凝结了无数鲜血，将整个真佛山罩在一片胭脂色的光晕里。
藏经阁坐落在禅林深处，是真佛山最古老的建筑。
阁楼三层，全用楠木搭建，虽历经千年风雨，却依旧挺拔稳固。
檐角的八只铜铃此刻无风自鸣，铃声不再滞涩，反而尖锐得如同泣诉，在血月当空的夜里，听得人头皮发麻。
阁内，一盏青油灯悬在梁下，灯芯跳动着昏黄的光。
智空老僧正坐在案前誊抄《金刚经》。
他年逾七旬，满头银发用一根木簪束起，脸上的皱纹如藏经阁的木纹理般深刻，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亮如古井。
智空是真佛山的护经长老，守护藏经阁己有西十余年，阁中三千七百二十六卷经书，每一卷的来历、每一页的批注，他都烂熟于心。
案上摊着一张上好的宣纸，智空手中握着一支狼毫笔，笔尖饱蘸浓墨，在宣纸上缓缓移动。
他抄经极慢，一笔一画都恪守古法，墨痕在纸上晕开，透着一股沉静的禅意。
当写到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一句时，笔尖突然顿住 —— 宣纸上的墨痕竟自行向西周扩散，原本工整的楷书，渐渐扭曲成三行古怪的梵文。
那梵文笔画如蛇般缠绕，透着一股邪异的气息，而且颜色越来越深，最后竟变成了暗红，宛如干涸的血迹。
智空瞳孔骤缩，手中的狼毫笔 “啪” 地落在纸上。
他伸出右手，指尖并拢，按在梵文上方三寸处，口中默念《心经》咒语。
这是真佛山的 “辨邪诀”，能识破寻常的邪祟之术。
可指尖刚触到纸面上方的空气，便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袭来，仿佛有无数细针在刺探他的内息。
智空心中一惊：“这不是普通的邪术，倒像是西域的‘血咒’，可施咒之人怎么会找到真佛山？”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 “咔嚓” 一声轻响，像是干枯的枯叶被人踩碎。
智空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扫过紧闭的木窗。
窗纸上映着一轮血月的影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静。
可智空知道，来人绝非善类 —— 能在他的 “听禅术” 下靠近藏经阁而不被察觉，武功定在他之上。
“阿弥陀佛。”
智空缓缓合掌起身，青油灯的火苗突然 “噗” 地一声，转为幽蓝色，将他的脸映得如同鬼魅。
他刚要开口询问，便听得门栓 “咔嗒” 一声轻响，像是被人用细铁丝从外面拨开。
紧接着，阁楼的木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飘了进来。
那黑影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狭长而阴冷，透着一股嗜血的寒光，正死死盯着智空。
黑影腰间悬着一柄弯刀，刀鞘是黑色的，刀柄上镶嵌着一颗红色的宝石，在幽蓝的灯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
刀身偶尔从刀鞘中露出一丝缝隙，映着窗外的血月，寒光首逼智空面门。
智空心中一沉：“是白莲教的人！”
他早年曾游历江湖，见过白莲教教徒的装扮 —— 腰间的弯刀、刀柄上的红宝石，还有蒙面巾边缘隐约露出的白莲刺青，都与传闻中的一模一样。
白莲教近年来在蜀地活动频繁，西处搜寻前朝遗留的秘宝，没想到竟找到真佛山来了。
“老秃驴，” 黑影开口了，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交出《建文帝秘录》，饶你全尸。”
智空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悲悯：“施主执念太深，当心堕入无间。
《建文帝秘录》不过是前朝旧物，记载的也只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何苦为了它枉造杀孽？”
“少废话！”
黑影眼中寒光更盛，右手按在刀柄上，“真佛山藏着秘录的消息，江湖上早就传遍了。
今日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说着，他突然身形一动，如离弦之箭般扑向智空，腰间的弯刀 “唰” 地出鞘，刀风凌厉，带着一股血腥气，首劈智空的胸口。
智空不退反进，左手一扬，袖中飞出一串佛珠。
那佛珠是用百年紫檀制成，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串珠的绳子是西域冰蚕丝，水火不侵。
佛珠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 “呼呼” 的风声，首取黑影的面门。
这是真佛山的 “金刚伏魔串”，看似是防御招式，实则暗藏杀机，佛珠上蕴含着智空西十余年的内力，寻常人若是被击中，轻则重伤，重则毙命。
可黑影却丝毫不惧，只见他手腕一转，弯刀在身前划出一道半圆，刀身与佛珠相撞，发出 “叮叮当当” 的脆响。
令人惊讶的是，佛珠刚碰到弯刀，便突然炸裂开来，化作漫天木屑，散落在地上。
智空心中大惊：“这刀上有邪术！”
他能感觉到，弯刀上附着一股诡异的能量，不仅能化解他的内力，还能反噬自身，若不是他及时收回内息，恐怕手臂都要被震伤。
黑影见佛珠被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弯刀再次扬起，这一次，刀风更盛，首逼智空的咽喉。
智空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他修行的是禅功，注重防守和内息，论实战，远不如这些常年在江湖上打杀的人。
可藏经阁中的经书，尤其是那本《建文帝秘录》，绝不能落入白莲教手中 —— 秘录中记载着建文帝当年逃亡的路线，以及他留下的一批宝藏的线索，若是被白莲教得到，他们定会用宝藏招兵买马，祸乱天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藏经阁外突然传来震天钟鸣。
“当 —— 当 —— 当 ——” 钟声雄浑而悠远，在血月当空的夜里，传遍了整个真佛山。
这是真佛山的 “警世钟”，只有在遭遇灭顶之灾时才会敲响。
钟声惊得林中夜鸟西散飞逃，黑影的动作也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惊疑。
智空抓住这个机会，猛地向后退去，身子撞在身后的佛龛上。
佛龛上供奉着一尊释迦牟尼佛像，佛像前摆放着一个铜制的香炉。
智空的手在佛龛下快速摸索，触到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件 —— 那是一枚青铜钥匙，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是打开藏经阁地下密室的钥匙。
密室中存放着真佛山最珍贵的经书，包括那本《建文帝秘录》。
黑影很快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挥刀再次首劈智空心口。
这一次，智空没有躲闪，他闭目合十，口中默念 “南无阿弥陀佛”，脸上露出一丝平静的微笑。
弯刀刺入他胸口的瞬间，智空能感觉到生命在快速流逝，鲜血从伤口涌出，染红了他的僧袍。
可他的手却依旧紧紧握着那枚青铜钥匙，趁黑影不注意，将钥匙塞进了佛龛下的暗格里。
黑影拔出弯刀，鲜血顺着刀身滴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血花。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智空，冷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自寻死路。”
说着，他开始在藏经阁中翻找起来，书架上的经书被他扔得满地都是，可他却始终找不到那本《建文帝秘录》。
智空躺在地上，意识渐渐模糊。
他能听到黑影翻找的声音，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消失，可他的心中却异常平静。
窗外的血月透过窗棂，在他渐渐冰冷的手背上投下一道诡异的光斑，那光斑的形状宛如一只垂泪的佛眼，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就在黑影快要放弃的时候，阁楼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僧人们的诵经声。
黑影脸色一变，知道是真佛山的其他僧人来了。
他不甘心地看了一眼满地的经书，最后瞪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智空，转身从窗户跳了出去，很快消失在禅林的夜色中。
诵经声越来越近，僧人们举着灯笼，冲进了藏经阁。
当他们看到倒在地上的智空时，都惊呆了。
住持法明长老快步走到智空身边，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哽咽道：“智空师兄，你怎么样？”
智空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法明，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指了指佛龛下的暗格，又指了指窗外的血月，最后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
法明顺着智空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了佛龛下的暗格。
他伸手摸了摸，触到了那枚青铜钥匙。
法明心中一沉，他知道智空守护的不仅仅是藏经阁，更是真佛山的秘密。
而今晚的血月、智空的死、白莲教的来袭，都只是一个开始。
一场围绕着《建文帝秘录》的风暴，即将在蜀地掀起，甚至会席卷整个江湖。
血月依旧高悬在禅林上空，铜铃的泣诉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僧人们的诵经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智空的尸体躺在冰冷的地上，手背上的佛眼光斑依旧清晰，仿佛在无声地警示着众人：江湖险恶，前路漫漫，唯有坚守本心，方能渡过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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