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尾，落叶随风打着旋儿，冷不防卷进了谢府门前高高的朱漆大门。
门内传来几声低低的犬吠，又很快被袅袅檀香味掩去。
谢芷澄紧了紧身上的薄斗篷，指腹生出些微凉意。
她微微仰头，眸中划过那道森严门槛，心底竟泛起一阵莫名的亢奋——是惧，也是隐秘的兴致。
“别发愣了，”父亲谢远山低声，话音中带出点不耐与警觉，“进了门，话要少，走要轻。”
谢芷澄对父亲点点头，那神态安分而平静，眼尾却扫过身旁荆棘丛生的假山缝隙，下意识观察起一砖一瓦的冷色幽深，不漏一息。
门房的仆从见老爷归来，连忙躬身相迎。
只一眼，便有人眉头动了动，目光在芷澄那张不甚惹眼的小脸上停了下，随即低首装作无事。
这样目光，她自懂事起便识得：不迎不拒，不咸不淡，像春夜的雨，不声不响溜进屋檐下。
“知会了二房和三房么？”
谢远山迈步入门，脚步沉稳。
“己通知老夫人，”一名年长管事恭顺答道，声音柔软得几乎让人辨不清真假，“大姑娘和二少爷在堂前候着，其他房里正收拾。
老夫人说，少爷辛苦，小姑娘也劳顿，茶果早己备好。”
话音刚落，不远处丫鬟簇拥着一道身影迎来，一袭雪色长裙、步履款款，眉目与芷澄颇有几分相似，只气势高一头。
正是谢府长女——谢如梦。
“父亲，大妹妹。”
如梦声音平润，却有股天然的凌威。
“风大，妹妹莫要受了寒。”
芷澄笑意若有若无，见姐执起自己的手，话头还未出口，手心己被人仔细捂住。
明明温软，却分明像藏了几枚砂子，硌得她有些刺痒。
堂前花厅人影攒动，一众姨娘、庶妹、表兄弟们早有等候。
有的嘴角微翘，试图找出生疏的谈资；有的拢袖低首，显然只愿做个看戏的观者。
芷澄走在后头，步子极轻，连带斗篷也收紧几分。
一进花厅，只见谢老夫人坐于正上，鬓发银丝华发尽显年岁，眼角微带笑意，实则洞穿人心。
“澄儿回来了，”老夫人笑，声音却不温不火，“这几年在庄子上，想来吃了不少苦头。
进了府，还得守谢家的家规。
你父亲路上辛苦，先坐下喝口热茶。”
芷澄答应一声，行礼恭敬——不卑不亢。
不过一招半式，便叫厅中几双带着打量的目光微微一滞。
“妹妹在外头流转多年，怕是有不少新鲜见闻吧？”
有人出声，是三房的庶女谢语秋，嘴角笑成一弯弦月，“以后妹妹常讲与我听听，也不致咱们闷着。”
语气温和，字字带尖。
芷澄只微微一福，道：“都是些荒郊野外的小事，如何入得三姐姐的法眼。”
话音落处，底下两三个小姑娘忍俊不禁，谢如梦眸光一暗，掌中握紧的帕子拧得死紧。
气氛一时微妙。
就在此时，厅外有人大咧咧笑着闯进来，语气跳脱：“呀，芷澄妹妹回来啦？
可真是天降瑞雪，谢府要热闹起来了！”
众人不约而同望去，是外姓远亲贺尧，身形高挑，着一袭闲散青衣。
眼底透着懒意，嘴边却堪堪带笑，把一句调侃扔得云淡风轻。
堂中本有些紧绷的气氛，被这插科打诨冲得略松。
谢老夫人扫了贺尧一眼，笑意带刺：“你再闹，只怕得被我罚抄女诫了。”
贺尧拱拱手，不惊不惧，回头眨眼：“那倒要请芷澄妹妹指导，省得我抄错了重要章句。”
场内笑声渐起，谢如梦收回视线，腕间的帕子被捏得皱巴巴，却又顺手抚平，一如她整个人——不容失态。
但芷澄只觉这热络带刺，夹杂着说不清的冷意。
果然，无论容貌身份如何，谢府早己把“冷遇”一词揉进规矩，说不得，笑不得，全藏在无声里。
苏玉祈站在人群后头，悄悄朝芷澄眨眼，用口形道：“撑住——有我呢。”
芷澄心里微暖，冲她暗暗摊开手心——指掌心里，藏着一颗糖，是离开庄子前，奶妈偷偷塞的。
热茶很快端上，芷澄端着杯盏，触感温热。
她刚想抿一口，旁边二房姨娘轻声问道：“外头来的，怕不适水土，可曾习惯？”
谢芷澄摇摇头，声音淡然：“回太太，芷澄自小体弱，最怕生水。
倒是谢府的热茶，正解我渴。”
屋里一片沉默。
有人低头，有人偷觑，有人咳嗽。
谢如梦忽然插话：“妹妹若觉身子不适，大夫随叫随到，姊弟姐妹自是一家人，何苦太过生疏？”
芷澄真心笑了一下：“多谢大姐姐关照。
既然进了家门，自是自家人，不敢生疏。”
对话虽柔，针锋暗藏，叫满堂妇孺惊觉这庶女虽归家，气性未必平凡。
热闹渐散，老夫人淡淡吩咐：“芷澄身子怯寒，厨房多做两道暖补的膳食——外头风大，李嬷嬷，带她认门去。”
身后脚步声稀疏，仆从领着芷澄绕过回廊，半敞的雕花窗棂外，天色渐暗。
走至一处偏院，李嬷嬷悄声叮嘱：“姑娘记住，府里规矩繁多，少惹事，见着谁都要懂礼数。
以后但凡事情不过问、大声不得说，日子才能顺当。”
芷澄闻言，瞥了眼拐角处廊下，石缝中积着落叶。
她略一点头，问道：“嬷嬷，咱们入府的第一日，就要日日如此吗？”
李嬷嬷一愣，苦笑：“规矩本就是管人的，别想着动那些鬼点子。”
芷澄静默一瞬，眸底却倏然亮起独特光采。
夜风起，院内灯籁点点，似乎在悄然诉说这个宅院的凛冽与温情。
她推开院门，步入属于“庶女”的幽深小院。
素淡床帐，清冷窗扉，但桌上新摆了一只瓷盏，里头放着方才奶妈藏下的糖。
她剥开糖纸，吮了一口，细腻甜软涌入口腔，比任何热茶都要热烈。
谢芷澄静静坐下，看向窗外斑驳的月影，手指轻叩桌面，世界很大，谢府更大——可她不打算做那个被冷落的一粒尘埃。
小院深深，夜色未央，新一场宅门风波在这微甘的糖味中悄然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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