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骁觉得，如果人生是一场考试，那他大概永远在59分的区域反复横跳。
及不了格，但也死不了，一种微妙的、令人恼火的生存状态。
就比如现在，下午三点十五分，他被堵在总监赵德柱——人送外号“找得着”——那间能晒到夕阳余晖的办公室里，接受本周第三次关于“工作态度”的灵魂拷问。
原因是他昨天提交的广告文案，标题是《像呼吸一样自然的贷款体验》，内文却只有一句：“呼吸，本不该被如此提醒。”
“王笑骁！
你的创意呢？
你的激情呢？
你对KPI最基本的敬畏心呢？！”
赵总监唾沫横飞，肥胖的手指把桌面敲得梆梆响，那声音像极了王笑骁此刻饥肠辘辘的胃在哀鸣。
“公司给你发薪水，不是让你来这里搞什么……什么后现代主义沉默营销的！”
王笑骁耷拉着眼皮，目光落在赵德柱那颗在夕阳下反光得如同卤蛋的脑门上，心里想的是：楼下那家黄焖鸡米饭今天是不是又涨了两块钱，以及昨晚那只在他窗外叫春的野猫，是不是找到了真爱。
“总监，”他叹了口气，语气诚恳得像块被嚼了半小时的口香糖，“我认为，在信息爆炸的时代，极致的简约本身就是一种……简你个头！”
赵德柱粗暴地打断他，抓起那份薄得可怜的文案，在空中挥舞，“我要的是爆款！
是转发！
是‘哇塞’！
你看看人家李美珍写的，《借贷，让你的梦想提前发光》！
多首白！
多有力量！”
王笑骁的思绪又飘了。
李美珍，那个每天用口号给自己打鸡血，朋友圈全是“凌晨西点的CBD”的同事。
他怀疑她的人生字典里没有“累”这个字，只有“暂时性的能量储备不足”。
一股熟悉的烦躁感，像温吞水一样从他胃里蔓延开来。
那是种混合着无奈、不屑、以及一点点对自己居然还会为此感到烦躁的自嘲的情绪。
他习惯了，就像习惯每天早上被隔壁装修的电钻声吵醒一样。
他熟练地在心里把这团情绪打包、压缩，想象着把它塞进一个虚拟的快递盒里，贴上“拒收”的标签。
这是他独有的、无意识的解压方式——精神上的“眼不见为净”。
“……这个案子你不用跟了！
下班前，给我交一份五千字的深刻检讨！
写不完，你就等着……”赵德柱的咆哮还在继续，伴随着手机急促的铃声。
他烦躁地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皱成一座肉山，但还是接了起来。
“喂？
妈！
跟你说多少次了我开会……什么？
翠花她……她跟村头开养猪场的王老二家的儿子好了？！
聘礼……三头牛、一辆拖拉机？！
岂有此理！”
王笑骁清晰地看到，赵德柱脸上的愤怒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屈辱所取代。
他那张油腻的脸先是涨红，然后发紫，最后变得惨白。
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王笑骁心里那点被打断的烦躁，突然找到了一个新的、更具吸引力的投射目标。
他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在脑海里将那个装着自己烦躁情绪的“虚拟快递盒”，朝着眼前这个因老家青梅竹马跟人跑了的消息而濒临崩溃的中年男人，轻轻一推。
“咻——”他甚至在脑子里配了个音。
下一秒，奇迹发生了。
赵德柱猛地放下手机，胸膛剧烈起伏。
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把怒火倾泻到王笑骁头上，而是双眼发首地盯着窗外那轮即将沉入城市天际线的、咸鸭蛋黄色的夕阳。
办公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空调还在徒劳地吐着冷气。
良久，赵德柱缓缓转过头，看向王笑骁，眼神里是一种王笑骁从未见过的、近乎禅意的平静。
“笑骁啊……”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柔和，带着一种看破红尘的飘渺。
王笑骁浑身一激灵，这称呼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说得对。”
赵德柱喃喃道，目光又投向了窗外，仿佛在凝视着遥远的故乡，凝视着那三头牛和一辆拖拉机。
“极致的简约……才是生活的真谛。
追逐这些浮华的KPI、虚妄的title，有什么意义呢？”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竟透出几分萧索与哲思。
“就算我当上CEO，赢取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翠花，她还是会跟一个能出得起三头牛和一辆拖拉机的人跑掉。”
王笑骁张大了嘴，大脑CPU开始过热。
这剧本不对啊？
按常理，此刻他应该被骂得狗血淋头才对。
“人生啊……”赵德柱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猛地转身，脸上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那是一种解脱，一种顿悟，“不应该被困在这小小的格子间里！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他快步走回办公桌，动作流畅地拿起钢笔，在一张便签纸上唰唰写下几个大字，然后郑重地拍在王笑骁的胸口。
“这是我的辞职信。”
赵德柱微笑着说，眼神清澈得像高原的湖泊，“我决定，回老家，承包一片鱼塘，从此与青山绿水为伴。
王笑骁，谢谢你，是你点醒了我。”
说完，他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衬衫领口，像一个即将踏上征途的勇士，昂首挺胸，步伐坚定地走出了办公室，再也没回头看一眼。
王笑骁僵在原地，如同被雷劈中的蛤蟆。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那张便签纸顺着他的胸口滑落，飘到地上。
他僵硬地弯腰，捡起来。
上面是赵德柱龙飞凤舞的字迹：“世界那么大，我想去钓钓鱼。
——赵德柱，即日。”
王笑骁看着这张辞职信，又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口，最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没发烧。
那……就是这个世界，突然疯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维度，那个被他无意中“外包”出去的烦躁情绪包裹，正晃晃悠悠，穿过大半个城市，精准地砸向了他那位正在实验室里埋头分析数据、试图用公式解构一切人类情感的最佳损友——李默。
此时的王笑骁，只是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嘶——真疼！”
看来不是梦。
他低头，再次看向那张辞职信，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莫名诱惑力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蘑菇，在他脑海里疯狂滋生——“我……我刚才……是不是……把总监给……‘劝退’了？”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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