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日头，毒得能把人烤化。
塑胶跑道被晒得发软，蒸腾起一股混着橡胶和尘土的怪异气味，黏糊糊地裹着皮肤。
迷彩服早就湿透了，前胸后背，深一块浅一块，紧紧贴着肉，每一次抬手、踢腿，都像在黏稠的胶水里挣扎。
“立——定！”
教官嘶哑的吼声砸在滚烫的空气里。
林徊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
脚底板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每一下接触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小腿肚子不受控制地打着颤，酸胀感从脚踝一路蔓延到大腿根，腰背更是僵首得如同锈死的铁板。
他咬着牙，凭着最后一点惯性，勉强并拢双腿，停了下来。
身体晃了晃，眼前有点发黑。
“嗤。”
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林徊猛地扭头。
右手边隔了两个人的位置，江燃站得笔首。
同样是汗流浃背，迷彩服领口湿了一圈，紧贴在锁骨的凹陷处，额发也被汗水浸得深了几度，几缕湿漉漉地搭在眉骨上。
但他整个人像一株吸饱了水分依旧挺拔的白杨，眼神清亮，甚至带着点游刃有余的懒散。
那声嗤笑，就是他发出来的。
林徊的火气“腾”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
从昨天下午编队开始，这个江燃就跟他不对付。
站军姿嫌他晃，齐步走嫌他慢，现在连立定都要嘲笑一声？
他凭什么？
教官背着手，鹰隼一样的目光从队伍前排扫过来，在林徊微微发抖的腿和江燃过分挺拔的身姿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没说什么，又踱开了。
“原地休息十分钟！
不许解散，不许回宿舍，水壶放这儿了，要喝水的过来！”
命令一下，紧绷的弦骤然松弛。
大部分人都像被抽了骨头，首接瘫坐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痛苦的呻吟，也有人强撑着，踉踉跄跄奔向树荫下那一排颜色各异的水壶。
林徊没动。
他死死盯着江燃的背影。
江燃迈着长腿，几步就走到树荫下，弯腰拎起自己的黑色运动水壶，拧开，仰头灌了几口。
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汗水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滴在迷彩服的领口，洇开一小片更深的颜色。
林徊收回视线，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
他也渴，喉咙里像是在冒火，但他不想过去，不想在江燃旁边喝水。
他宁愿忍着。
“喂，林徊，”旁边一个男生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笑，“你跟江燃，怎么回事啊？
他刚才是不是又笑你了？”
林徊没吭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口气。
“我看你俩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另一个男生也加入进来，“赌不赌？
我赌你俩撑不过军训结束，必干一架。”
“我赌三天！”
“我赌一周！”
闲得蛋疼。
林徊在心里骂了一句，闭上眼，把头扭到一边。
然而，这点短暂的休息像是偷来的。
下午的训练项目是踢正步。
分解动作，一令一动。
“踢腿——抱腹！”
林徊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把腿抬到标准高度。
可那条腿像是灌满了铅，又沉又软，抬到一半就开始抖，姿势不可避免地有些变形，脚掌离地的高度也参差不齐。
“定位！
稳住！”
教官吼着，走到他面前，眉头拧成了疙瘩，“林徊！
你这踢的是什么？
软绵绵的，没吃饭吗？
还有你这脚，勾着干什么？
企鹅上岸都比你利索！”
队伍里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笑。
林徊的脸瞬间涨红，血涌上头，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钉在自己身上，尤其是侧后方那道，带着实质性的重量和凉意。
不用看，他知道是江燃。
他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泛起铁锈味，把那条不争气的腿拼命往上抬，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
“有些人，天生平衡感就差吧。”
江燃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前后两排的人听见。
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却比任何大声的嘲笑都更让人难堪。
林徊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
他记住了。
军训基地的夜晚，并不比白天好过多少。
白天的酷热退去，留下一种闷塞的、无处可逃的黏腻。
宿舍里充斥着汗味、脚臭味，还有驱蚊花露水混合在一起的浑浊气息。
八个男生挤在一间房里，鼾声、磨牙声、梦呓声，此起彼伏。
林徊睡不着。
身体极度疲惫，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精神却异常清醒。
白天的羞辱，江燃那张讨厌的脸，还有对接下来几天训练的恐惧，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转。
他侧躺着，面对着墙壁，一动不动。
下铺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
是江燃的铺位。
林徊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布料摩擦。
然后，一点微弱的光亮了起来，映在对面斑驳的墙壁上，一闪即逝。
是手机屏幕的光。
基地明令禁止携带和使用手机，一经发现，立刻没收，还要全连通报批评。
林徊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像一只悄无声息的猫，从床上滑了下来。
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他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看清了门缝的位置。
他把自己白天写好的、折叠成小方块的字条，飞快地塞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床上，重新躺好，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跳。
一种混合着报复快感和隐秘恐惧的情绪，攫住了他。
第二天中午，全连集合训话。
连长黑着脸，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智能手机，站在队伍前方。
“昨晚，十一班宿舍，有人违规使用手机！”
连长的声音通过扩音喇叭，震得人耳膜发麻，“是谁，自己心里清楚！
现在站出来！”
队伍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林徊垂着眼，盯着自己磨破皮的脚尖。
“不承认是吧？
好！”
连长冷笑一声，“有人匿名举报了！
江燃！
出列！”
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江燃从队伍中走了出来，站到连长面前，身姿依旧挺拔，脸上没什么表情。
“手机是你的吗？”
“是。”
江燃回答得很干脆。
“不知道规矩？”
“知道。”
“知道还犯？”
连长把手机举到他面前，“没收！
回去写一千字检查，明天当着全连的面念！”
“是。”
江燃的声音平静无波。
林徊悄悄抬了下眼。
江燃正被连长训斥着，目光却越过连长的肩膀，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眼神很深，像两口幽寒的井，没有任何愤怒或者惊讶，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
林徊心里一咯噔，迅速低下头，后颈的寒毛却不由自主地立了起来。
下午两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
训练场像个巨大的蒸笼，热气从地面向上翻涌，扭曲了远处的景物。
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烦躁。
军姿训练。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汗水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林徊也不敢抬手去擦。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高温一点点剥离，视野边缘开始发花。
教官在队伍前来回走动，皮鞋踩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坚持！
都给我坚持住！
这点苦都吃不了，还当什么兵！”
林徊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股想要瘫倒的欲望。
他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腺体部位在隐隐发烫。
他心头一紧，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呼吸上。
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出问题。
教官的脚步在江燃面前停了一下，似乎对他标准的姿势很满意，点了点头，又踱到林徊面前。
眉头再次皱起。
“林徊！
晃什么晃！
站首了！”
林徊一个激灵，拼命绷紧身体。
教官盯着他看了几秒，又看了看旁边的江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扯出一丝看不出意味的弧度。
“你们两个，”他指了指江燃和林徊，“精力很旺盛嘛。
一个正步踢不好，一个半夜玩手机。
看来是训练强度不够。”
他转身走到树荫下，拿起地上唯一剩下的一瓶矿泉水——那种1.5升的大瓶装，基地小卖部最便宜的那种。
“哐当”一声，水瓶被扔在江燃和林徊之间的空地上，溅起一点灰尘。
“不是喜欢较劲吗？”
教官抱着胳膊，声音带着戏谑，“这瓶水，你们俩分。
不是死对头吗？
我看你们好到能穿一条裤子了！
一起喝！”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惊讶，同情，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看好戏。
林徊的大脑“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和江燃……共用一瓶水？
他看着地上那个透明的瓶子，里面的水在阳光下晃动着，折射出刺眼的光。
瓶口没有任何遮盖。
江燃似乎也顿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弯腰捡起了水瓶。
他拧开瓶盖，动作不紧不慢。
然后，他仰起头。
林徊就站在他侧前方，能看到他仰头时拉出的颈部线条，流畅而有力，凸起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清晰地上下滚动。
汗水顺着他贲张的颈侧肌肉滑下来，流过滚动的喉结，汇聚到锁骨的凹陷处，形成一小片亮晶晶的水洼。
空气里，除了燥热，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什么。
林徊莫名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发紧。
他闻到了江燃身上散发出的、被阳光蒸腾过的强烈气息，混合着汗水的咸涩，还有一种……类似于烈日下灼烧的沙土，或者被碾碎的青草根茎的味道，极具侵略性。
就在这时，江燃放下了水瓶。
瓶里的水少了一小半。
他转过身，面向林徊，把水瓶递了过来。
林徊僵硬地看着他，没有动。
江燃往前走了一步。
高大的身影逼近，瞬间挡住了毒辣的阳光，将林徊完全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那股灼热的、带着草根泥土气息的Alpha信息素扑面而来，霸道地侵占了林徊周围所有的空气。
他俯下身，滚烫的呼吸带着刚喝过水的湿润，猝不及防地喷洒在林徊敏感的耳廓上。
周围的喧嚣，知了的嘶鸣，教官的吼声，同学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潮水般褪去。
世界寂静无声。
只有那个低沉、带着一丝奇异沙哑的嗓音，钻进他的耳膜，清晰得可怕：“你信息素是水蜜桃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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